小烏龜之死
小烏龜出事的惡耗傳來那天中午,我在寢室利用午休結束之前那幾分鐘擦皮鞋。我記得剛打亮左腳那隻鞋,正待擦右腳,忽然一陣沉重的跑步聲從走廊那頭咚咚咚傳來。我直起身,想 辨明到底哪個傢伙居然如此白目,敢在午休時奔跑,那聲音已嘎然而止,同時,我看見中午到經理庫房出公差那個剛升上兵的胖子出現在寢室門口。 我狐疑地看著胖子,他氣喘吁吁環顧室內一匝,這才走到我身邊,彎下腰,以壓低卻急切的聲音對我,及我旁邊那幾個也醒著的說道: 「學長,『小烏龜』出事了!你們快來看!」 怎麼會?我丟下手中鞋油和半塊棉花,霍地站起身,幾個人同時的動作,把其他原本睡著的也驚醒了。沒人說話,僅有長條鋁床四處不住發出的吱呀怪叫。不可能,我邊快步走出寢室門邊想,早上我還看見小烏龜好端端出營區大門的,那時他看起來怎麼也不像要出事的樣子。「排長說的,說他們早上去送那個賑災米糧,結果在省道那邊撞安全島……」胖子在我身亦步亦趨,對旅長作簡報似的告訴我。 這什麼可笑景象?要賑災的人自己反倒受災了!我眼前立時浮現出一幅畫面:柏油路面上大片白米散落,在南國午前熾熱太陽照耀下閃閃發光,且如同有人惡作劇刻意倒水在地上似的,面積仍在繼續擴大;然而目光稍往上追溯白米的來源,只見軍用小卡車車篷塌陷,歪斜貨斗與蹬板之間的裂罅,則如瀑布似的大股大股瀉出白米。這個畫面沒有維持太久,忽然小黃頂了頂我右手肘。 「你看那邊,」 就在那時,我的雙眼被一道強光射中了。 先是一輛悍馬救護車,再來是輛軍用箱型車,最後則是那部從工兵連支援的大型救濟車。它們好像一支深綠色送葬隊伍,沿著營區正中那條馬路迤迤然來,最後,來到營舍前面那片廣大的混凝土空地。 我忽然想到小烏龜,想到初次見到小烏龜也不過是半年前的事,那時候小烏龜是多麼榮光煥發,絕不是現在這種落難模樣。想著,冷清的車隊已然停定,營長、我們營部連連長和幾個營部軍官迎上前去。從我們所在的三樓高處向下望去,他們的身影和車輛一對照竟是如此渺小單薄,襯得場面更加悲涼了。他們討論一會兒,隨即後勤官返身走回一樓,從那兒叫出幾個兵,於是他們和車隊下來的人,螞蟻般七手八腳一陣忙亂,車隊又走了,留下小烏龜。 我們在樓上對這前後大約不到五分鐘的變化看呆了,直到小黃再次打破沉默: 「他們在幹嘛?怎麼不把小烏龜送去……」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值星班長適時從走廊那頭現身。 「你們還看,快下去集合!」 當然不是對我們,是對著那些跟著我們一起跑出來,不明究裡的菜鳥。班長自管口中如此吆喝,我發現他不知有意無意,還是朝樓下那方向瞥了幾眼。 * * * 那天下午沒什麼大事,我們連上一伙人被派去營區操場後方,鄰近小山坡旁的圍牆邊出公差清理環境,班長分配我們幾個上等兵撿撿地上落葉垃圾之類,這事比起推剪草機、爬上樹鋸樹枝來說實在很簡單,果然半個小時之後我們就像那些以前見過,現在早已退伍的老學長一樣,習慣成自然地沒事作了。我們幾個聚集在圍牆邊的樹叢下偷空乘涼,可是大家心情似乎都不太好,那個平常負責開悍馬車,叫黑狗的,一面手裡拿著支鏟子看似無意識玩弄腳邊泥土,一面說道: 「幹!這麼老還要出來勞動服務,」他那時正挖起棵小草,將它攔腰斬成兩段,再丟到一旁,「要是以前的學長早就躺著幹了。」 我未置可否,看著操場那方向,戰技連正在操場上排著整齊隊伍練習刺槍術。另一個不知參加什麼測驗的單位,一堆胸前掛著白色號碼布的倒楣鬼隔著草坪啪噠啪噠跑過我們面前。幾個落隊的傢伙,三三兩兩拖在隊伍後面,隔不多遠,那邊又一個,眼光往左邊稍遠處瞄過去,還有一個。 「媽啦!又是些裝死的,」黑狗這會兒停下玩弄手中的鏟子,把它往地面狠狠一插,「看就知道是菜鳥,還不跑快點?」 現在就算要去測驗,我們幾個也不用參加,頂多守著空無一人的營舍站站安官衛兵,那種胸腔行將爆裂的感覺對我們而言大概已經變成上個世紀的事了吧。幾個二兵和一兵在草坪邊緣像一群螞蟻搬東西似的團團圍住一支突出下垂的樹枝,一伙人想把它用各種方法扯下來,但搞了半天樹枝依舊頑固地賴在原處。我那時,不知怎的忽然想到小烏龜,想到半年前我們下三軍聯訓基地前夕,他剛好來到連上,那時我們每次出操打野外,都是他送飯盒過來;每當我們拖著又濕又熱又髒的身軀回到集合地點,他總是忠實地等在那兒,以致於,到後來我似乎產生一種源自巴弗洛夫效應的錯覺,只要看見小烏龜,就會想到午餐。另一個二兵,推著剪草機噗噗地,通過我們面前的草坪。 「他要噴到我就死定了。」小黃看著剪草機那方向說道。 「對了,聽說又要下基地了是吧?」我轉頭問小黃,最後幾個字還得提高音量,以便抵抗越來越強大的剪草機引擎聲。但小黃顯然沒聽清楚。 「啊?什麼?」 「我說──」我幾乎用吼的,心想真他媽的死剪草機,「最近又要下基地了是吧?」 可是我忽然發現自己的聲音好大,連小黃都被嚇了一跳,剪草機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嘎然而止,我們驚得,不約而同轉頭朝那方向看去,只見剪草機停在我們前面,同時,推剪草機的,那個自從下部隊後便以白目到家出名的二兵,在我們幾個不知所以的注視下滿面諂媚笑容朝我們這邊走來。 「嗨!學長!」他輕快地打個招呼,我沒記錯的話,他下個月就要升一兵了。「你們中午的時候講的是誰啊?」 「什麼誰?」我說,小黃和黑狗都低著頭沒搭理他,另一個剛才加入我們的上兵瞟了他一眼,默默地坐下來。 「就是你們說的『小烏龜』啊,他是誰呀?」 那個白目學弟看看我們幾個,稍有點常識的人便嗅得出氣氛不對勁,不過這傢伙果真不愧是個白目,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不怕死的傢伙又問: 「你們好像跟他很熟,是不是?」 我聽見小黃先低低幹了一聲,然後將眼光直接拋向遠方;黑狗則重新玩著他腳邊的土。 白目的傢伙終於發現哪裡不對勁,臉上僵住了。 「噢,」我轉頭看看小黃等人,試著緩和氣氛,「你想太多了,『小烏龜』他不是人,他是──」 那時遠方操場上練習刺槍術的隊伍所有人暫時定在原地,看來像一群兵馬俑,除了兩個顯然因動作不確實而出列被罰的可憐蟲;他們正把木槍高舉過頭,一前一後突兀而可笑地作蛙跳狀。 「就是我們連上那部賓士卡車,懂嗎?」 又隔一秒鐘,午後明亮的空氣中似乎只剩寂靜。 「你下部隊多久了?怎麼連上的事情都不知道?」小黃抬起頭,瞇著眼抵擋午後刺眼陽光,而且愈講似乎愈有氣,「弄不清楚狀況還想學人家混,我問你,你現在在幹嘛?」 學弟被罵得呆站原地不知所措,我揚了揚手,示意他離開。 他三步併作兩步跑回剪草機那兒,一催油門,剪草機又鼓著噗噗的聲音,很快走遠了。 小黃又幹了一聲。 * * * ……那個下午,我從他們口中逐漸拼湊出整個事情的經過。 開車的那小子當天早上站一點到三點的衛兵,不過那小子站哨的時候看來精神不太好,跟他一起站安全士官的上兵說,他老是這樣,每次一轉頭看他,都看見他後背幾乎貼在牆上,並且腦袋不住狂點。另一個上兵一聽便火氣上衝: 「媽的,只會裝死,我以前就糾正過他好多次了,」 「糾正有個屁用,」黑狗接口道,「以前阿賓學長還沒退伍的時候,交待他什麼事情都記不住,真是……」 阿賓學長是「小烏龜」原來的駕駛。我記得有一次看見他罵他這個徒弟,罵得很凶。還有一次放假出去學長請我們喝酒時曾抱怨,說他都快退伍了,還分配給他一個什麼爛徒弟,講都講不會,該作什麼都要他提醒,「真他媽的遜爆了!」學長說。 「他現在人在哪裡?」我問他們。 「他沒事,」胖子回道,「可是排長說他可能會被關禁閉,聽說營長很生氣。」 不過另外有兩個倒楣的阿兵哥,他們當時沒地方坐,只好躺在車斗裡一包包米糧上,誰曉得車子忽然一撞,其中一人便穿過布篷直接飛進駕駛室,腦袋硬生生砸在擋風玻璃上,還把玻璃撞出個蜘蛛網狀的裂紋。 「在醫院裡,聽排長講說是腦震盪。」胖子作了這麼個結尾。 那傢伙只有腦震盪真是奇蹟,等傍晚回到連上,我們才有機會仔細審視那片玻璃──安全玻璃上不但有個蜘蛛網,而且以此蜘蛛網為中心,整片玻璃稍呈向外隆起。駕駛盤因撞擊而脫落,這時很隨興地被擱置在駕駛座上,然而最重要,也是整個撞擊的來源,往那兒看去,只見左前輪被非常誇張的往外扭轉,轉向拉桿顯然已經斷了,同時左前葉子板也略有凹陷痕跡。 這損傷不算大,小黃提到以前他曾經開他老爸的CORONA出去兜風,不小心把車子給撞成這樣,送到修車廠大修鈑金外加烤漆,一星期後就跟新的一樣回來,「所以,小事啦!」他說。 我立時想到營區最遠那一角,彈藥庫旁邊的車保廠,以前菜的時候經常出公差到那邊,總是看見修理廠方方正正的車庫前面停著幾輛引擎蓋大開著,被卸下引擎的老軍卡和悍馬,我怎麼看,它們就像是張著沒牙的大嘴,無言地望著車保廠前長滿灌木雜樹的土堤上方天空。有時候引擎零件被大卸八塊,水泥地上到處是黑油漬,角落堆滿了各種工具雜物,就是沒人,一切看來都如此隨興而充滿假日午後的悠閒氣氛。怎麼樣也不能把這幅景象和小烏龜這樣的新車擺在一起。 「可是,我們這部是新車耶,」我說。 不但是新車,而且還是國防部特別專案從德國進口的,聽說只進了一百輛,我們這旅分到五輛,其中一輛就到了我們營上。這是黑狗告訴我的,正因為它們是新車,所以我從來沒看見它們進出過車保廠。難怪阿賓學長剛接下小烏龜的時候這麼興奮,平常他總是一副酷酷的樣子,可是學長接新車第一天,我看見他繞著車子,好像飛行員檢視他的戰鬥機,而且,臉上似乎有意無意間露出一種躊躇滿志的神情。學長後來不只一次說到,這種車比他當初開的悍馬車輕巧靈活,比營上那些滿街都是俗之又俗的深綠色得利卡來得拉風,實在是一部好車。不僅他這麼想,我們也這麼覺得,那種歐系車特有乾淨俐落的外形線條,斜下式的引擎蓋,厚實而有質感的外殼,與保險桿合而為一的方形大燈──反正再怎麼說都要比那些扁平醜怪的悍馬車來得優雅美觀。坐在車上,也不會像悍馬車那樣車底咿咿呀呀亂叫一通,難怪學長這麼喜歡這部車,有一次在外面演習的時候,我甚至看見學長大聲喝斥那些負責從車上卸裝備的新兵: 「喂!小心一點!別把車子給我弄壞了!」 甚至連長也曾這麼說,連長說要是把這部車弄壞了,「你們當十次兵賺的錢都不夠賠!」 「是啊,我看那小子得當十次兵了,」黑狗朝遠方吁了口氣,接著他轉向小黃,「這裡不是外面,撞壞一台車沒這麼簡單啊!」 「不就是報修嗎?」我說,「單子填好,報上去,不是這樣嗎?」 黑狗聽了哼笑一聲。 他說上午出事以後,其實他們就已經把小烏龜拖到車保廠去了,可是那邊的人說這種是原裝進口車,現在沒有料件,得要再往上呈報,料件才能專案進口,此時是不可能修理的。結果小烏龜又被送回來了。 說著黑狗故作神祕的靠近我們幾個: 「你們看著吧,裝檢快到了,到時候一定又是一片混亂。」 * * * 果然一副山雨欲來之勢,那天從傍晚直到夜間,營部的會議室燈火通明,聽說各連連長、營部所有軍官都在那兒開會。晚點名的時候連長出現了,他一開口頗為慎重其事地說明,今天連上發生的撞車事故,這不用他說我都已經從其他人那兒知道,連長還告訴我們諸如營長已決定把開車的那小子送去關禁閉云云,這我也可以猜想,不過連長最後對大家說,要大家到外面不要亂講,無論別人──管他認不認識,即使是上面長官──怎麼問都說不知道,並且帶點威嚇地說道,這件事要是傳出去的話,「總部查下來,大家都別想混了!」 從那以後,小烏龜就這麼停放在車場一角,有時候黑狗他們那幾個駕駛不參加跑步,去作晨間保養的時候,我跟著隊伍跑過車場旁邊,晨霧中一排各式軍車掀著引擎蓋,清晰可見幾個人影忙進忙出,只有受創的小烏龜孤伶伶縮在角落,沒半個人理他。每回跑過那邊,我總是轉過頭,到後來我索性放慢腳步,反正老兵在跑步時有個很重要的特權,可以到後面去催促落隊跟不上的新兵──美其名是督促,其實擺明是自己想偷懶。不過對我來說,我倒是想好好看清楚那輛車,雖然只要隨便往連集合場那方向一瞥都可以看到,可是我還是想多看他幾眼。 連長那番話讓大家起了許多揣測,有人說像小烏龜這樣的車,根本就是德國軍方淘汰下來的,我們國軍買來重新漆一漆,便跟新的一樣。還有人說,這種車在德國早停產了,所以現在才會沒有料件,要不然這麼一點損傷,怎麼會修不好呢。更有人言之鑿鑿,說如果失事的消息傳出去的話,不只連長營長,連旅長都要完蛋,因為這車實在太貴重,據說一台要三百多萬──不知道是誰算出來的──事情如果爆發的話,這些人全都等著丟官查辦。連黑狗都告訴我一個他以前聽到的傳言: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那次在南部演習的時候,都只讓『小烏龜』在後面送便當?」 「是嗎?」我倒還沒注意這件事。 「那些悍馬車,連『得利卡』都跑山路了,他不但是新車,還是四乘四耶!居然不讓他上去,你不知道為什麼嗎?」 我說不知道。黑狗告訴我,聽說大伙兒心知肚明,這種車買來就是沒有備料的,如果弄壞就沒得修,所以營長當然把他捧在手心,生怕壞了得負責任。想想似乎也對,自從小烏龜來到我們營上之後,好像都還沒登高山越大河,全是參與些搬貨採買之類的後勤工作,看來黑狗講的話多少有些道理。不過他的說法畢竟是傳言,這些傳言反正就類似那種營區後面彈藥庫半夜會出現一個女鬼,很久以前曾經有個別營的阿兵哥碰到這女鬼之後,沒過幾天被人發現死在廁所裡的說法一樣,完全無法查證。不過有件事是可以確定的,那個開車的小子真的被抓去關禁閉了。 禁閉室就在我們跟隔壁營中間那棟營舍一樓。事情發生之後一個星期,我看見他頂著個大光頭,在三名面無表情,一派冷酷的士官監視下背著沙包,跟另幾個同樣關禁閉的傢伙一起,繞著集合場跑步。那時我才意識到他已經被關起來了,否則我大概連隔壁寢室少了個人都不知道。 聽說那小子開車很不穩定,黑狗告訴我,那小子以前八成只會開小跑車帶馬子出去玩,根本不懂什麼叫「開車」,「大學生有他媽什麼了不起啊?」 我沒坐過那小子開的車,以前阿賓學長還是小烏龜的主人時,有幾次我跟著他的車出去過,其中有一回便是到副食供應站買菜。我記得那天一大早出去,到了副食供應站;我們小心翼翼把一籃籃蔬果送上車,回程時還拐到某個早餐店去吃燒餅油條。學長說這是他們駕駛才知道的「祕密基地」之一,別的路線上還有什麼冰店、飲食店之類,聽到這我便覺得,跟我們這些除了等放假,只能望著大門口外面車輛川流不息的街道興嘆的阿兵哥比起來,駕駛兵的身上不時散發著一種類似古代海員的浪漫,因為只有他們才有權以各種公務理由享受外面的廣闊世界。如此一想,他們所駕的車子也就跟著令人感覺像是帶著我們充滿企盼,又略有些嫉妒的心出去,又載滿外頭自由的空氣進來,也隨之浪漫了起來。 或許正因為被太多人嫉妒了,才會遭遇不幸吧。然而小烏龜依舊停在車場的角落,唯一的變化,是過了沒幾天撞歪的那個輪子就被拿下來靠在車身旁,車底則改為用幾個磚頭架著,更是一副破落模樣。可是我知道會修好的,在我退伍之前我應該會看見他重新奔馳在路上的── * * * 兩個星期過去,眼看裝檢的日子就要到了,我們幾乎每天都在擦槍、保養裝備,小烏龜卻還是呆在原處,沒有移動過,也沒人理他。我忽然覺得,我那希望小烏龜能再次奔馳的小小夢想,恐怕真的要落空了。 有天下午,我在營部旁面站衛兵的時候,看見連長從那頭走來。我拉拉身上裝備彈袋,把手上的槍扶正,原本已經準備好要敬禮了,誰知道營長室的門先一步,「咿呀」一聲打開,同時,營長叫住了連長。 營長先和連長講了些大抵是裝檢準備得如何之類的話,我也不甚注意;直到他們兩人走到前面,營長開始遙指連集合場後方的停車場,並且像是閒聊似的,詢問每一輛車的保養狀況。最後,營長問到了小烏龜。 「還有啊,就是那部賓士車,」營長這時沒有用手指,但雙手交叉胸前,眼睛則如眺望遠方微瞇,「擺在那邊也不太好看吧?」 連長左手摸摸鼻子。「是。」 「該修的就修,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營長說著拍拍連長肩頭,「知道嗎?」 說完,營長轉身走回營長室,連長在那兒繼續站了兩秒鐘,這才往回走。當他走過我旁邊時我行了禮,但他一直低著頭,也沒有向我回禮。我忽然想起黑狗說的,弄壞了營長得負責任之類的話。 「不過,我看營長大概也急了,不想讓上級長官知道我們連上撞車的事。」黑狗聽了我的敘述之後說。 「可是旅部不就在對面嗎,他們難道看不見?」 「看見是一回事,看到文件是另一回事。」 果然才過兩天,來了一部救濟車,小烏龜就這麼被拖走了。應該是到車保廠去了吧?我想。又過了半個月,裝檢的日子也該到了。 那時大家為了裝檢的事忙得暈頭轉向,裝檢之後不多久我們全營又要下基地參加營測驗,看來我們得在基地退伍了。種種雜事搞得我暫時沒有空去想小烏龜的事,直到胖子跑來找我: 「學長,你知道被關禁閉的那小子嗎?」 他不是應該已經出來了嗎?我說。 「沒錯,可是我聽他們講,他放出來那天,只回來了一下,把東西收一收,就去支援第七營了。」 「支援?」我想到第七營現在在南部參加演訓,「我看是連長看他不爽,叫他去外面操一操吧。」 「不,真的是去支援,」胖子急切地說,「還有我聽說『小烏龜』並沒有報修紀錄,這些我都是在營部聽他們聊到的,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於是我滿腹孤疑地跑去問黑狗這件事,他那時正在車場上弄他的悍馬車,聽了我們的提問先是面有難色,推說不知道,後來在我們的一再逼問下才有些支支吾吾,終於狀似神祕的把我們拉到一旁。 黑狗告訴我們,小烏龜不能待在連上,因為這樣裝檢一定不通過。但他也不能像平常的裝備那樣報修,否則撞車的事就會曝光,正如先前已經知道的理由,新買沒多久的車輛便出狀況,一干人等都要受處分。所以他們想辦法立了個「支援」的名目,當上面檢查到我們這邊的時候,問到這部車為什麼不在,就可以拿出證明,說明此車雖然在帳面上,但支援別單位去了。而這個單位,也就是第七營,現在正在演訓,也無從查證,等他們一個月後回來,裝檢早結束了,那時再把車子從文件上歸建,神不知鬼不覺,而且,又換我們出去,不會有人知道這輛車的事情。或許擺一段時日後,再用「零件耗損」的名義,那時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把車子報修了──即使修不好,至少可以停駛待料,反正最後一定是皆大歡喜就對了。 「還有這種事啊!」胖子聽了用不知是佩服或者驚訝的語氣說道。 * * * 同時我們還知道,其實只有那個小子「支援」到南部去演訓,小烏龜根本還在營區裡。下基地前不久,黑狗偷偷帶我們到營區後面,穿過車保廠旁,來到鄰接彈藥庫的濃密雜木林。那兒,隔著一條高高土堤和鐵絲網就是營區外面。就在車保廠後方和土堤之間的草叢裡,我們看見一個用帆布蓋著的物體,我一看就知道那是部賓士卡車。 掀開帆布一角,立見斷裂的左前輪軸和彎曲的葉子板。只是再往上看,我發現一個完全令人無法置信的景象:引擎蓋早就不見了,而引擎室和後方駕駛室裡竟然空無一物! 「聽說,全拆下來當零件了。」黑狗說。 小烏龜就這麼,形同棄置在那兒,直到我們下了基地,他都沒出現在連上,我們也都知道他不會再出現了。下基地後,我們幾個因為即將退伍,也不用參加訓練,全都留在營部幫忙打雜;有一次,我一個人在營部那間矮小、幽暗且充滿古舊氣味的平房式辦公室整理資料的時候,無意中瞥到一本紀錄簿,裡頭記載了我們營上車輛最近的使用狀況,其中當然有小烏龜。 我特別注意了一下,關於他的所有項目全部正常,他出事的那個日子彷彿不存在了似的,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根據那本紀錄的說法,小烏龜最近一次三級保養時間就在他出事之後沒多久,而且保養及檢查紀錄「良好」。接下來的紀錄寫道,「支援第七營」,但是日期來到大約我們下基地之前不久,他的紀錄又再延續,而且仍是一切良好,並沒有任何異常。 有好一會兒,我感覺自己的記憶及這段時日所見全是虛假的,世界如此美好,小烏龜依舊奔馳在前往副食供應站的路上。然而,當我思緒拉回現實,在鬼屋般老舊房舍圍繞下,我看著那排紀錄了一切正常的文字,忽然有種錯覺,覺得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有靈魂,而且,他們的靈魂都是以文字的形態存在。頓時,我就像古老軍中傳說裡的阿兵哥見鬼了一樣,一股冷氣從我的背脊直衝後頸。我轉頭向窗外,彷彿看見了,小烏龜的大燈、進氣柵、 擋風玻璃、引擎蓋和裡面的引擎都不見了,就像具骷髏頭那樣,透過因為有些年代而略呈泛黃的玻璃窗,空洞地,看著我。 (2005/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