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 兵
李明看著對面那個從美國回來的胖子,他的肥臉像灌飽了水躺在浴缸底部的肉色汽球。略顯遲頓的兩眼盯著早被菜瓜布刷得一片模糊的白鐵桌面,李明的眼光也隨之朝下,這就瞧見他兩手閒在桌上,只有肥圓的左手食指在桌上無意義地畫呀畫。可能比桌面還光滑的手背白肉,讓李明想起爸爸做的紅燒蹄膀那端上桌的瞬間還會微微顫動的半透明外皮。之所以有這樣的聯想也不是沒有道理,旁邊伙房的煤油爐轟轟作響,引發了巴弗洛夫效應;也就難怪李明一時間彷彿聞到陣陣大鍋油炸的香味。但是那手……那雙肥肥的手──李明邊想邊環視餐廳,外頭四月的空氣沾滿陽光,餐廳裡依舊寒意甚重。 平常怎麼不覺得餐廳這麼大?四排長條桌縱貫餐廳,總共八排板凳,現在只有這三排板凳坐著人,而且還沒坐滿。沒人說話,每個人的表情似乎都和他們身上的的軍服同樣整齊劃一──說穿了,就是沒有表情。爐聲稍歇,幾個伙房兵在另一頭的說話聲嬉笑聲、不時夾雜紗門開啟時的「咿呀」聲,以及緊接著紗門閤上時所發出的「啪噠」聲,如此遙遠愉快而殘酷地從另一個世界飄來,迴盪在星期日午前的空氣中。李明想,要不是那個胖子推他一把,現在他可能在外面跟大家一起曬太陽了。想到這,他又回到胖子身上,胖子仍是那副表情,那個動作,直到有個跟銅管一樣嘹亮的聲音響起── 「下一個!」判官一樣坐在長條桌最前端決定命運的年輕中尉隔著兩張空桌子指向這邊,所有的人頭同時轉向,「對!就是你!」 李明以為是叫他,但是中尉有如看穿了他的心意似的加了一句:「胖哥!就是叫你呀,趕快過來!」 胖子幾分鐘以來──雖然這幾分鐘在李明看來有如幾天一樣長──第一次改變姿態。他先是舉手回應,繼而看似困難地用他那兩隻肥手撐起身子,痴緩的動作令李明簡直不敢相信這胖子剛才曾經躍過兩條橫在走道上的板凳。動作實在太過緩慢,連回身跨越板凳都像半身不遂,這時另一個比較低沉,但是同樣有力的聲音傳來。 「喂!全世界都在等你一個,快點!」 中尉身邊還有一位叉手站在那兒,高大而結實的中校軍官。這是眼前這位中校今天第三次開口說話。第一次是約莫半個小時之前,當時他們這一營的大專兵正集中在這個地點,準備選兵的事宜。事前他們已經傳言今天會有幾個單位來挑人,像什麼「陸總部」、「飛指部」、「後指部」,據說都是很涼的單位,有時候野外操練,在樹下偷空休息時,班長們總是有意無意之間提到那些單位是怎麼舒服,他們的形容詞不外乎「休假正常」、「福利優厚」等等。唯一例外的是「空特部」──空降特戰部隊。當然,新訓中心那些教育班長們先前就對他們繪聲繪影地提到,跳傘如何危險,還加油添醋了些什麼聽說有人跳傘跳到腿斷掉、傳聞從前有人傘不開,結果摔在地上,整個人摔成一攤不說,當人家收屍的時候還找不到全身上下一根骨頭是完整的之類。其實不用班長們講,這些「常識」早在李明入伍之前就已經燒在他的記憶體當中,更何況傘兵操練比別人辛苦也是不爭的事實,所有班長前輩都謠傳,在空降部隊,「每天照三餐操體能外加五千公尺的啦!」這還算小事,有位原住民班長甚至提到,他有個同鄉的朋友在空特部當士官長,那個朋友說,在空特部要是五千公尺跑不進二十二分的話──意思就是不能在二十二分鐘內跑完五千公尺──星期天的休假就沒了,至於為什麼,大家心裡有數,就為了簡單的四個字:「加強磨練」。講到這兒,班長還不忘提醒他們這些新兵: 「還有哇,你們要小心,聽說他們來選兵的時候都是用騙的,講好多都是好聽的,像什麼福利多好,吃得多好的啦,千萬不要上當了!」 新兵們聽了個個面色凝重,一個新兵趕忙說道: 「那不就跟詐騙集團一樣嗎?」 眾皆稱是,班長瞪著他那牛眼銅鈴般大的眼睛環視所有人繼續補充: 「沒錯,所以選兵那天,各位一定要睜大眼睛,小心啊,不要被騙去了!」 好像在告誡他家鄉的姑娘不要教城市人給騙了一樣。這些言論,立時讓李明把空降部隊列為拒絕往來戶。他只要一想到這些,就莫名湧上一種和現在每天清早跑縮水的三千公尺時,肺臟幾乎要爆裂的相同感覺。 無論理由為何,不只是李明,所有的新兵似乎也都非常緊張。就在大伙兒引頸企盼之際,有位陌生、高大、結實且留著平頭的軍官走到餐廳前面,鄭重其事地,用那渾厚的聲音向台下宣布: 「各位注意到──」此話一出,底下沒人敢再吱聲,「將來不想到外島的,十秒鐘之內到餐廳左邊集合!十……」 也不知道哪裡火山爆發還是怎的,爆震一瞬間引發海嘯,登時人馬雜遝,呼聲震天;桌腳板凳,哀鳴傾倒。李明原本覺得有些不對勁,被旁邊的胖子雙手一推: 「快走!你想去外島嗎!」 這一推把李明的腦海顛得一片空白,只知道兩個星期以來到處充斥著流言傳說,全都指稱他們這個新訓中心會有三分之一的新兵要分發到金門馬祖,想到要好幾個月才能回家一次,以及可能會面對那種類似一個小孩子走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時彷徨無助孤單恐懼的感覺,他就秉持本能反應跟著胖子跑向餐廳左邊。兵荒馬亂之中,走道上到處都是逃難人潮,還有和桌子失散的板凳;有兩張板凳恰巧呈「入」字形橫在走道上,只見胖子左手往桌面上一撐──跳過去了。然後胖子左閃右躲排除人群,頂開桌子,李明在胖子身後,看見餐廳左側的窗戶已然在望。他想,該是自己掌握命運的時候了,於是他看準右邊一條縫,使勁一鑽── 「……二……一……停──!」中校像球場上的裁判似的右手向前平舉宣布比賽結果,「好,這條線右邊的,回去坐好,左邊的留下,自己找位子,儘量往前坐。」 綠色海潮退去,李明比胖子早了一步,胖子是最後一個上岸的。
此一新訓中心後來是不是真有三分之一的人被分發到外島,李明並不知道,反倒是這會兒有大約三分之一,一百多人被集中在餐廳的左側,大家莫名所以,臉上都寫滿不安和緊張。新兵們推擠著找到位子坐下,李明看見他前面有幾隻脖子正伸長著,上頭一顆顆腦袋也隨之晃來晃去,覺得這些腦袋實在礙眼,於是他不但拉長頸子,更把身子歪來歪去,想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人群不斷碎動,夾雜著細細人聲,李明聽到前面有個別連的問他同伴: 「這好像是『飛指部』耶!」 大概因為人們認為只要一隻手指按下電鈕,飛彈就發射了,所以飛彈指揮部想當然爾很輕鬆。不過那同伴說了: 「哪是啊!你沒聽連長說嗎?飛指部這次要的是化學系畢業的,我看啊,這一定是陸總部的……」 李明舉目無親,無意間瞥見那胖子隔著長桌坐在他斜後方,動也不動望著前面。他想必也跟大家一樣緊張,本來李明想和他講幾句話,餐廳另一邊突然傳來一個口令,結束了持續近三十秒的無政府狀態── 「起立!」 不是叫他們,剛才沒上岸那三分之二被值星連連長叫到外頭廣場集合。餐廳那一半馬上變得空無一人,這邊也沒人說話,沒人站著了。李明看著突然空曠的餐廳,耳中停留著空洞的鳴響,心想我們要完蛋了,連怎麼玩完的都不知道。如此氣氛中,那位中校再次出現在前面。 「各位好,我是○○旅第○營營長。既然各位都是大專程度,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說著他指指左胸口袋上方繡的軍徽,「各位都看到了,這叫『傘徽』,今天很高興能代表空特部跟各位見面。我們希望能夠從各位當中選出最優秀的成員加入我們空特部。」 電影或小說裡常提到當一個人受到剌激或重大打擊時,在這緊要關頭腦海裡會浮現出他生命裡重要的點點滴滴,但是李明從小生活在城市中,直到今天,他的生命就和那些專門描寫都會男女、蒼白而貧血的戀愛故事一般空虛,和網咖裡大家都在玩的同一套遊戲一樣僵化;長久以來,他的生活範圍僅限於家庭學校和補習班,從來沒有接觸過充滿眩目雷射、震天音樂的熱鬧場景,卻也未曾對嘉南平原綠油油的稻田和墾丁明亮綻藍的大海有過任何感動和記憶。營長那句話一講完,李明的耳際一陣轟然,眼前呈現慘白;好一會兒沒有半點聲響,李明以為自己失了神,事實上是營長停頓了三秒鐘。營長對台下一輪掃視,繼續說道: 「今天各位這麼踴躍,營長很高興。不過各位一定都聽說,跳傘很危險,這是不對的!營長告訴各位,我參加空特部十年,跳過三十幾次傘,都沒有發生意外,所以各位可以放心!而且呢,空特部的伙食是陸軍當中最好的,加入空特部以後,還有『跳傘加給』,福利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營長的聲音迴盪在廣大的空間裡,所有的新兵如同剛入學的中學生聽訓般靜默不動,李明則不知為何,大概吃飯時間快到了,使他真的陷入走神狀態。他突然想到滷雞腿。又是聽別人說的,說空軍的伙食多好,每天都吃炸雞腿;既然空特部的伙食那麼好,至少也該吃個滷雞腿吧?等他從鬆軟肥嫩,泛著金黃醬汁顏色的滷雞腿當中回過神,營長已經在講最後一段話: 「……所以,加入空特部是一件值得榮耀的事。想想,當機門打開的時候,你站在機門邊,往前一小步就是對你人生的一大挑戰;當你從飛機上跳下來,前幾秒鐘傘還沒打開的時候,比雲霄飛車、高空彈跳還刺激;等到傘打開了,飄浮在空中,感覺非常好,你還可以順便欣賞一下風景,這時候你才會覺得這片土地真的很美麗。最後,你能不能安全著陸,全看你的基本動作,一切命運都掌握在自己手裡,人家都說:『當過兵才算男人』,可是營長告訴各位:『當過傘兵才算是男人中的男人』。多少人能有這種經驗?等你通過考驗,得到這枚『傘徽』,你就跟別人不一樣了。各位,你們想不想在當兵的這段期間留下最美好的回憶?現在營長給大家三十秒好好考慮一下。」 李明對營長的話半信半疑。從小他就不相信大人的話,當然他不是生長在連續劇裡充滿爾虞我詐,情敵之間互耍小手段搞得狗血灑滿天,或者動不動就發現自己心愛的女人原來是失散多年的同母異父妹妹那種世界中。但也有好幾次,要不就是小時候爸爸答應買模型玩具給他,最後卻黃牛了,事後爸爸還苦口婆心告訴哭得涕泗縱橫的李明說:「爸爸賺錢不容易啊!以後再買給你。」再不然是當學生的時候,他們老師因為李明偶而表現好一些,答應要幫他加分,也都沒有下文。這些都讓李明對那些大人的信賴程度大打折扣,投射到今天,就讓他對營長三十秒後講的話從根本產生了懷疑: 「如果各位考慮的結果,不想加入空特部的話,你現在可以離開了。」 隨即有一個新兵站了起來,接著各處都是移動中的人影。李明照理說應該要斷然起身離去,但他心裡充斥著懷疑和矛盾,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結果錯失先機。等他意識到自己應該有所行動時,人群早已散去,只稀稀落落地剩下大約四十來個人。營長再次命令他們集中到前方時,他腦海中突然莫名來由浮現一句話: 這次跑不掉了! 在此之前,營長都是面帶似有似無的微笑,這時他的笑容更加明顯了。 「營長參加過這麼多次選兵,從來沒有看到過有這樣多的人想加入空特部。當然,我們還是要尊重各位的意願,還有體能考量,絕不強迫,因此接下來呢──」 長條桌最前端不知何時出現兩位軍官坐在那兒,營長介紹當中第一位。「我們的人事官,」營長又介紹第二位,「還有醫官,會跟各位好好談一談,希望各位放輕鬆。」 這回胖子坐在他對面。有幾次李明想和胖子講話,但氣氛不僅並未輕鬆和緩下來,反而變得有些詭異,於是從那時起,一直到胖子起身為止,李明沒再張口,心中一片混亂,亂得跟他家對面那排公寓頂上的違章建築一樣。他想到營長剛才講的話,想到曾經有一次從南港附近俯瞰臺北盆地,這是他想得起來唯一一次用不同角度看這片土地的經驗。實在沒有什麼美感可言,到處都是屋頂上加蓋的五顏六色鐵皮屋、水塔和醜陋的鴿子籠。李明讀大學的時候,曾經在他女朋友租住的學生宿舍裡呆了一晚,那間宿舍就是像這樣的違章建築隔間的單人房。不要懷疑,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晚兩個人只不過並肩坐在地板上看錄影帶看到天亮。直到今天李明還有些後悔,因為過了一個學期,他們倆就吹了。李明當時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而她僅淡淡地說:分手何需理由。不過後來從女生那裡有人輾轉傳來消息,說他女朋友私下跟人提到她要和李明分手的理由其實是李明處事優柔寡斷。她甚至說: 「李明還算是男人嗎?」 從此李明只要看到這種違章建築就心痛。不過眼光再放遠些,一片樓房住宅工廠再過去,松山機場所形成的大片空地歷歷在目,還可隱約看見飛機在停機坪和跑道上滑行。往南飛行的班機起飛之後會作個右轉彎,從他頭上飛過去。胖子說他在美國讀大學時學過開飛機,雖然李明和一般大學生一樣常識不怎麼充足,連掃個地都可以弄得亂七八糟,但他至少曉得在美國的飛行學校初級教練用的都是單引擎小飛機,他們的大學就不知從哪裡搞來一架擺在校園裡展示,機身跟一輛小汽車差不多,這東西能把那胖子送上天真是奇蹟。胖子曾有一回對李明說,哪一天李明要是去美國,他也可以介紹李明去學開飛機。李明從沒坐過飛機,更諻論開飛機,所以胖子那回告訴他,飛行是如何暢快,「風景比你站在任何一座山上看得還要好,」李明心中立時有了個夢想: 我有一天一定要在天上飛! 李明要飛給那些中學時欠他錢不還的敗類看,要飛給故意不給他加分(以後有一天他自己當了老師就知道那其實是忙到忘了)的老師看,要飛給他爸爸看,因為他爸爸拒絕買飛機模型給他。最重要的,是要飛給他女朋友看。他已經平凡太久了,當這些人用欽羨的眼光抬頭仰視他的時候,他李明要用一種高傲的姿態通過他們上方,對他們不屑一顧,留下他們在地面上發出更多的驚嘆……但李明此時看著胖子落寞而笨大的身影一步步移向前方,對胖子卻不由得興起一種同情。入伍兩週,胖子和他尚稱談得來,因為胖子的床位就在他旁邊。雖然胖子那一推把他推到這邊來,李明覺得,那也不能怪胖子。那傢伙大概在美國呆太久了,跟那些老外一樣,好騙,搞不清楚本地的一些小技倆──例如營長剛到時「不想到外島」那番話。新訓中心結束後,所有的人都將分發部隊,各奔東西。想到和這朋友相處的時間不多了,李明心中頗有些難過。胖子走到前頭,坐在人事官對面,原本坐在李明之前的新兵逐一和人事官面談之後,現在都散坐在那排軍官後面,場面看來有些隨興。李明的視線越過已然空無一人的前兩張長條桌,看見人事官似乎向胖子提問,胖子臉上出現微笑,先是搖搖頭,繼而點點頭。接著醫官也對胖子問了幾句,胖子又搖搖頭。人事官再提了個問題,胖子回答之後,醫官開始和人事官交換意見。醫官用手上的原子筆對胖子上下指一指,彷彿有什麼不得了的事,對人事官交頭接耳說些什麼,隨即人事官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轉向胖子,說了一段不算短的話,接著指示胖子坐到後面去。胖子再次面無表情,李明心中立刻湧上一種不祥的預感。 「下一個!」人事官看著李明這邊。 李明站起身,耳際嗡嗡然走向前方。他想到胖子,想到胖子龐大的身軀就要掛在那麼幾片薄如蟬翼的布料組成的降落傘下,承擔那想來比別人大好幾倍的風險,很為胖子感到可憐;另一方面,他卻也為自己未卜的前景感到憂慮。他想,既然事情已經因為自己的遲疑而陷入這步田地,再多的悔恨也換不回一切,就正大光明的面對即將到來的命運吧!驀地,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衝上心頭,李明深吸口氣,抬頭挺胸,像赴義前的文天祥一般神態從容,實則他等於是要與自身至此二十多年的錯誤作個了斷。他走到餐廳前面,營長仍是手叉腰,站在幾步開外看著他,而醫官則對他從頭到腳一陣打量,李明感覺有滴汗在臉頰上爬動。人事官伸手示意他坐下。 決定命運的訊問開始了。 「你剛才已經聽營長講過了,而我們也不諱言,參加空特部呢,是很辛苦的,」人事官兩手交握放在平舖桌面的筆記本上,狀極懇切,語氣和緩地對李明說道,「我們絕不強迫你參加我們空特部,希望你考慮清楚。」 說著人事官轉向他斜後方,「那邊有幾位說他們身體不好,還有那邊兩位完全沒有意願,我們都讓他們離開了,如果你不想參加空特部,現在說出來沒關係。」 雖然他對人事官的話仍有疑慮,覺得跟這麼個精實的部隊機器頑抗根本無望,其實最重要的,這時李明心中怒濤澎湃,不可阻遏,一瞬間想法的改變扭轉了他對事物的觀感。他要當個男人。他要做給所有人看,讓大家知道他李明才是真正不凡之人。說出來?這太丟臉了吧?更何況,難道陸軍一定非得在地上蹣跚爬行不可嗎?如果有機會,何不在天上飛呢?那些想要裝病逃避的真是一群「卒仔」,遜到不行──結果這堆雜亂無章的想法在李明腦中經過兩秒鐘的發酵,凝結成以下兩句話: 「如果空特部需要我,我就去吧!」 醫官原本百無聊賴玩著手中的原子筆,聽了這話連筆都幾乎抓不住,立刻正襟危坐推推眼鏡看著李明;人事官似乎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隔了三秒才講出下一句話: 「不錯不錯,空特部就是需要你這種人……」 甚至營長都走過來,俯身拍拍李明的肩頭,又對人事官說: 「他是哪一連的,記下來,告訴他們連長。這種兵應該放榮譽假才對……」 幾個軍官都哈哈笑起來,就這樣,李明確定有一隻腳踏進了空特部的大門,待醫官問了幾個例如有沒有心臟病,以前是不是開過刀之類在李明身上用搖頭這麼簡單的動作即可帶過的問題,無形之間宣告他已成為空降特戰部隊的一員。到最後他們這一營新兵總共只錄取了十三個人。等新訓中心的訓練一結束,他們立刻要移往屏東繼續接受為期一個月的傘訓,並且要跳滿五次傘才算是合格傘兵。未獲入選的新兵離開以後,十三個人留在餐廳裡聆聽進一步的說明,填寫詳細個人資料。當時李明還沒有時間去想胖子的事,他心中百感交集,覺得自己好像正在作夢,又感覺有堵深綠色鋼鐵高牆檔在他面前,而隨著牆愈來愈高,他先前不知哪來的勇氣便愈來愈小。
當他回到連上,正好是大家準備集合開飯之前的空檔,新兵們一看見他立刻擁上來: 「喂!聽說你和小邱要到空特部啦?」 小邱是他們連上另一個進入空特部的新兵,這會兒他先一步躲進廁所去了,只剩下李明一個人擋著。大伙兒七嘴八舌地說: 「哎呀!李明,你不知道當傘兵很危險嗎?」 「是啊是啊,剛才我在餐廳就有看到他們那個『傘徽』耶,還好我跑得快……」 「沒錯沒錯,好家在那個空特部營長還問我們要不要後悔,要不然我就跑不掉囉!」 「李明,」最後居然有人裝出蠟筆小新的聲音,「你要好好保重噢……」 人群爆出一陣大笑,笑聲引來了那位曾經告誡過他們的原住民班長。 「你們一堆人在這裡吵什麼?」說著一眼瞧見李明,走過來,半開玩笑地伸長手,作勢要打李明的腦袋。 「李明啊,你不是很聰明的嗎,怎麼會給他們騙去了咧?」 不,我沒有被騙,李明心中吶喊著,他們沒有人騙我。可是,為什麼現在自己又會跟空特部扯上關係?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不知道。」李明囁嚅著回答班長。 「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給你三千塊叫你賣給他們啊?」 班長背後一陣竊笑,李明的頭更低了。 班長好似惋惜地看著李明好一會兒,接著擺起臉孔,轉向周圍那群新兵: 「你們幾個沒事幹哪?再不走中午罰站!」 人們在班長的吆喝下立刻散去,班長走了以後,留下李明一個人,他呆站原地,這才恍如大夢初醒,降落在現實所形成的堅實陸地上。陸地是如此堅硬,讓他感覺自己此刻渾身的酸、軟、無力益發明顯。後來他 游魂般飄進中山室,看見胖子站在窗邊,正望著窗外,驀然想起剛才錄取的十三個人當中,似乎沒有胖子的身影。他走到胖子身旁。 「你剛才到哪裡去了?怎麼沒看到你?」 「我跟他們一起回來了。」胖子的眼光依舊投向窗外。 「他們不是把你抓去空特部嗎?」李明問道。 「哪有,」胖子吁了口氣,「你可以去跳傘,好棒。」 李明不了解這話的意思。「可是,他們不是問了你好幾個問題,怎麼……」 「我跟他們說我想加入空特部,我想跳傘,」胖子說著轉向李明,那一刻,胖子臉上一片暗沉。「可是他們說……」 「說什麼?」 「說我太胖了。李明,」胖子再次望向窗外,這回他仰起頭,略瞇著眼看著天空。「你如果跳傘的話,你就曉得感覺有多好了,我在美國……」 李明突然一陣頭重腳輕,彷彿整個人懸空,被人從飛機上一把推下來似的。他想到那位空特部營長講的,他應該放個榮譽假那句話。算了,他想,這個假大概是永遠等不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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