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去查分數

 

「是這裡了,」

我翻開我那本黑色封皮的「XX高中學生手冊」,一頁頁地找,終於看到了我想要的那一章。就著早春斜射的朝陽,那一小方白紙黑字清晰映入眼簾。正在我的眼光遊移於鉛字間,第三節的上課鐘響了起來。辦公室前的走廊不斷人來人往,到處是雜亂的腳步聲。

「他……他怎麼說?」阿中的聲音有些顫抖了。

「你看,這邊,」我的手指順著字列滑下,阿中的腦袋也湊了上來,我的臉頰可以感覺一陣陣溫熱的鼻息。

「……凡上學期成績達五十分,下學期成績六十分者,平均以六十分計……否則按平均分數計算……平均達五十分者……補考……國英數當中任一科平均未滿五十分或補考不及格者……留級……」

阿中兩手插在夾克口袋裡,黯然隨我唸完這一段。末了,他一臉憂愁問道:

「那我上學期四十九分,我這學期就得有七十一分……」後面的話愈來愈小聲,終於埋沒在剛上課的嘈雜之中。

「所以我們要試試看。」

就在此時,辦公室的門呀一聲,數學老師穿著白色外套的身影,彷彿雪人般在陽光裡閃著異樣光芒。轉眼間,她便沒入幽暗的辦公室。

我看著油壓門逐漸閤上,連忙推了阿中一把:

「『老巫婆』現在沒有課!快!」

阿中稍稍遲疑一下,仍是有些不安。

「你確定……可以嗎?」

我瞪了他一眼。「我不知道。」

可是我們已經到了門口。我鼓足勇氣推那扇門,心臟直撲撲地跳。雖說「士為知己者死」,但是我腦海浮現的只是等一下老師用尖酸的言詞罵人時,會是什麼景像。門有如千斤般重,我費了很大的氣力才把門推開,手有些不聽使喚。

我示意阿中進來,他卻楞在半開的門口,手肘頂住門。儘管背著光,我還是察覺出他眼神裡的緊張。

靠外側這一排長條狀排列的辦公桌,幾乎一位老師也沒有,上面滿是一堆堆講義、書本,和點綴其中的茶杯。極目望去,數學老師就坐在看似遙遠的彼端,差不多和桌上雜亂的東西混在一起。

室內很靜,好像跟校園裡不是同一個世界。當我們輕手輕腳走過去時,腳步聲相當明顯地傳進耳朵。

「老師?」我走到數學老師身旁,低聲說。

數學老師抬眼從眼鏡後方瞟了我一下。「什麼事?」當她一開口,兩顆虎牙便在嘴角稍稍浮現,加上向後結起的髮髻,真像極了一個巫婆。難怪三十好幾了還嫁不了人,我微微抖動的心中忽然浮出這麼一句以前班上同學講過的話。

「這位同學,他有事找您。」我一個字一個字試圖講清楚,仍感到聲音裡的顫抖;頭皮則硬起來,準備迎接那令人難受的刻薄。

「老巫婆」放下手邊的一疊講義,轉頭向阿中。我看著另一堆昨天考過的平時考卷,敏感地想到我這學期不甚樂觀的數學成績。

「什麼事?」「老巫婆」又問。

「呃……我……我的數學成績,」阿中吞吞吐吐說道,「是不是……」

我看看「老巫婆」,再看看一副欲言又止模樣的阿中。他比我高一個頭,現在反而一臉無助。於是我把話接過去:

「他說他上學期只有四十九分,不知道有沒有問題?」

「噢,」「老巫婆」轉回身,面對辦公桌,繼續拿起講義:「叫什麼名字?」

「張……張定中。」阿中的聲音。

「一年六班的是不是?」

阿中又呆了一下,我立刻接口:

「不不,是一年十一班的。」

「老巫婆」再度放下講義,打開旁邊一個抽屜,我和阿中默默望著她的動作。

阿中一瞬不瞬盯住那雙手,當我撇臉看他,一顆汗珠正晶瑩地在他的前額閃著光芒。

嘩嘩的翻動聲裡,「老巫婆」抽出一張表。

「張定中是吧?」

「老巫婆」上下瞧一瞧,最後把手指停在某一點。

「四十九分,沒有錯。」

阿中楞在原處,唯一的動作是嚥了口唾沫。背著窗戶射進的光,我看見他稍稍隆起的喉結在鑲了金邊的輪廓上微微動一動。

「還有什麼問題嗎?」

一面說著,「老巫婆」一面把那張成績表塞回滿是紙張、表格和雜物的抽斗。當她把這些東西翻起來,我無意間看見其中夾了一本《城市獵人》,上學期在我們班沒收的。

抽屜「砰」地關上,我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做什麼的。

「有,」我看了阿中一眼,他顯得有些呆頓。「這位同學他是希望……看老師有沒有辦法……」

「什麼辦法?」

我一下子塞住了,答不上來。「老巫婆」孤疑地瞧瞧我,再瞧瞧阿中。最後她吁了口氣。

「你們這就奇怪了,成績都已經送出去啦,還要我改是不是?」

「老巫婆」一臉不屑說完,又看看我們,阿中的影子壓在她身上。我為了克制緊張,突然思緒轉到了《城市獵人》上面,又想到如果「老巫婆」被安進那裡面的話……

也罷,她的胸部實在太小了,我不由得想笑出來。不過這種感覺是短暫的,立刻被「老巫婆」的話給打斷了。

「你這個學期可以去補考啊,四十九分,自己不用心,來求我又有什麼用呢?真是的!還不趕快回去上課!」

聽到這話,我們只好走了。

步出室外,迎面是炫目的陽光,強得教人睜不開眼。

「怎麼辦吶?」阿中像是夢囈般輕輕地說。

「沒有什麼關係,你看,我還不是只比你多一分?」

情急之中,我想出了這麼句話來安慰他。不料阿中揉搓雙手,哭喪著臉,一句話也答不上來。於是我又加了一段:

「你看,你下學期只要得五十一分就可以補考了,我看我下學期搞不好還沒有五十分呢?這『老巫婆』的脾氣,誰知道……」

阿中依然悒悒不樂,他只說:

「『老巫婆』為什麼不多給我一分?」又看看我,「我真羨慕你,有五十分,輕鬆多了……」

兀地我才想起同學之間所流傳有關補考如何困難的說法。

辦公室前面的杜鵑花籬,三種色彩的花朵開得到處都是,彷彿掛上去的彩飾。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在外面等「老巫婆」十幾分鐘,酸軟此刻漸漸自雙腿爬上來。

 

下午的數學課,「老巫婆」到來之前,全班照例亂成一團。

走廊上幾個同學在放紙飛機。這時他們全都停下動作,注視一隻正在午後晴空中盤旋的白色箭頭。我朝敞開的窗口望去,小飛機顯出醒目的白,而同學們站在欄杆內,像極了航空母艦上的工作人員。

「帥呀!」不知道哪個同學叫著。

另一個同學則開玩笑地高喊:

「哦──你把數學講義摺飛機,你要完蛋了!」

但是飛機越來越高,像一隻俯視地面的老鷹。歡呼聲一陣接著一陣,偏偏此時有人低聲提出警告:

「快!『老巫婆』來了!」

一群人很快閃進教室,有人又開玩笑加一句:

「敵機來襲!『鋼彈勇士』準備應戰!」

亂哄哄之中,「老巫婆」出現在窗外。她低著頭,不料我一瞥就見到那架飛機還滯留在她後方的天上,朝教室這邊飄飄然而來。她走進教室之前,飛機恰好降落在門口。

室內有人竊笑。

「老巫婆」一聲不響把飛機撿起來,看一看,揉作一團。

班長喊過口令,全班才恢復平靜;老師面無表情掃視臺下一巡,把她抱來的講義和課本放下。

「好啦,上次發回去的《對數》講義,你們都作好了沒有?」「老巫婆」一邊說,那原本是數學講義和飛機的紙團便被擱在講桌邊,一陣微風吹來,白色紙團一骨碌滾到了臺下。

此起彼落的「有」聲音裡,老師撿起紙團,丟向一邊的垃圾桶。「啪」的一記擦板,它沒有進去,反倒來個涮鍋,甩到桶外了。「老巫婆」沒理會它,繼續攤開課本。

「你們的講義要好好的作,不要隨便應付,」她看看全班,「否則別怪我手下無情。」

我轉頭望向阿中,他面無表情盯著面前的課本。

「我給分數一向很公正的,是多少就多少,絕不多給或少給的,」「老巫婆」兩眼幾乎瞇成了縫,「像今天有同學來要分數,你自己不用功的嘛!有什麼好怨的呢?……」

阿中的臉都紅了。

我則渾身一陣寒顫。一節枯燥乏味的《對數》感覺上是那麼的漫長,鴨子聽雷般熬過五十分鐘, 臨下課前,「老巫婆」把講義發下來,我拿到一看,正是早上看見的那些。

下課後,阿中又憂心忡忡跑來找我。

「唉!怎麼辦?『老巫婆』她……」

我看著阿中,心裡也不由得慌起來。不過忙亂之中我還是硬擠出一句話:

「你以前不是很樂觀的嗎?想開點,沒關係的。」

「可是補考不通過,會留級的啊!」

我腦海一片渾沌,想了半天,才說:

「別怕!明天去教務處試試看!」

阿中終於勉強笑一笑:

「真是謝謝你,」然而他馬上低下頭,「但是……還是一樣的話怎麼辦?」

我只能尷尬地回以一笑。

 

次日早晨,仍是趁著第二節下課,兩人摸到了行政大樓二樓的教務處。

剛到門口,阿中又膽怯了。

「你先進去好不好?」他呆看著那扇門,「我怕……」

其實我內心也是七上八下,但一想到這事結果和我無關,膽子不禁大了起來。我伸出手去摸那冰冷的門把,沒料到我尚未出力,門自己開了。一個教務處的職員站在門後面。

我逮住機會,立刻問她:

「請問查成績要到哪裡?」

她一言不發,只是輕蔑地回身朝裡頭一指。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只看見一位禿頭的老先生坐在裡面,正看著報紙;還有一位職員在辦公室那端敲電腦。

單調的打字聲中,我回頭看看阿中,他聳了聳肩膀。

我們走進櫃臺,到了老先生的辦公桌旁邊。

「請問,」我才開口,便猛然想起這位是有名的「大聲公」,每次他在校內廣播,一定是「震天價響」。

「查成績是這兒嗎?」

老先生放下報紙,從老花眼鏡上緣瞪我一眼。那眼神,比「老巫婆」那一瞥更令我渾身不自在。

「啥麼,查成績是吧?」這時我才發現桌面上有隻菸灰缸,擱著一支點燃的香菸。我正訥悶學校裡不是不可以吸菸的同時,老先生拿起香菸,慢吞吞地抽進一口,再慢吞吞地從鼻孔溢出青煙,然後咳兩聲,把香菸放回原處,完全沒有熄掉的意思。

「你們學生哪,搞啥名堂呀?不好好考試,以後才來問,是哪一個年級的?」

兩人還來不及答腔,老先生顯然已經看到我們制服上繡的那條槓。「你們一年級怎麼問題就這麼多哇!」老先生的音量越來越大,幾乎蓋過背景的打字聲,「亂七八糟!」

我有如新兵挨罵般楞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一滴汗在腦門上爬動,我感覺到癢。

「哪一班?」

「十一班。」我趕忙回答,聲音有點抖。

老先生又吸口菸,「呼」地噴出來,接著他站起身,走向旁邊的檔案櫃,推開玻璃門。煙裊裊娜娜升起,剛好罩在我臉上。

嘩啦嘩啦翻了一陣,老先生抽出成績簿,回身放在辦公桌上。

「什麼名字?」雷聲般迴盪在室內。

我看看阿中,他正猛力把兩手揉作一團。

「張定中。」我慢慢地,想把每一個字講清楚,但是舌頭似乎變大了。

「要查哪一科?」

「數學。」

老先生再次吸口菸,我正示意阿中上前,一眼卻瞥見那股煙,有如即將騰空的天馬,向著我──衝過來了!我不由得別過頭,閃開難聞的菸味。忽然──

「哈──啾!」

老先生毫無預警地打了個大噴嚏,令我心口如同吃下一記猛擊,心臟感到窒息。老先生一面拿手帕擤鼻涕,我則在四分五裂的震驚中窺見本子已經攤開。

辦公室這時反而很僻靜。陽光無聲無臭照在靠窗的那些空辦公桌上,整個空間只剩下打字聲。中央的一根柱子上,金色的「三月」、「十日」、「星期五」默默反射窗外的光。

老先生左手端住眼鏡,另一手夾住香菸,似乎很吃力地在密如蟻群的字裡行間找尋,稀疏的頭毛下,頭皮閃著油亮的光澤。

阿中小心翼翼把腦袋挨過去看。

最後,老先生抬起頭,用夾香菸那隻手的中指點在本子上,又從眼鏡上緣用吊梢眼看看我們:

「幹麼,四十九分!」十分堅決的口吻。

阿中有如聆判那般木然,我瞧瞧判官一樣的老先生,再看看桌上的「生死簿」,想要說話,嘴巴卻張不開。

答答的打字聲,時斷時續地傳來,在凝冷的空氣中,顯得清脆而易折,無補於整個氣氛。

老先生準備把本子插回擋案櫃,阿中突然大出我意料之外上前一步問道:

「請問這會不會有錯?」

「啥嗎!」老先生粗胖的手把本子推回原位:「這不會有錯的!」

他這次索性摘下眼鏡,直接瞪著我們了。頓時冷氣自我的背脊上鑽。同時,玻璃門「啪」地閤上。

「你們學生哪,搞啥玩意兒?自己考不好就怪學校哇!啊?有問題去問你們老師!知不知道!」

兩人只有蒼皇道謝離去的份。剛走出櫃檯,我回頭又看見老先生舉著報紙,打字聲依舊答答地響,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一出行政大樓,阿中便問道:「現在怎麼辦?」

我再也不知道要作什麼了。

行政大樓和大門之間的空地,四周停了許多教職員的汽車。數學老師那部老舊的灰色「馬自達」,我一眼就認出來,它停放在繁盛的杜鵑和非洲鳳仙面前,簡直是個極不協調的敗筆。

「我們去把那部車給幹了好不好?」走著走著,我突然心生這麼一計。阿中立刻面露驚恐看著我:

「不!你這太殘忍了,」他連連搖手,「而且『老巫婆』也不會饒了我們的!」

「幹嘛?你暗戀她?」我沒好氣頂回去,「要暗戀她還不如暗戀英文老師咧。」

「不是的!我上學期已經被當了,我不想……」

於是我擺擺手,「算了,這樣破的車,」我幾乎不能忍受它後頭就停了一部嶄新的「CORONA」,「或許『老巫婆』今天回家的時候車子會拋錨,等著看好戲吧。」

阿中微微一笑,但這笑容很快就褪下了。

 

下午放學時,校門口照例擁擠不堪,我和阿中在校門口揮手道別。

「如果我看到『老巫婆』的車拋錨了,禮拜一我會告訴你的!」我對他大叫。

阿中揮揮手,這次他笑得比較開心了。

學校前面的路很窄,兩邊又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汽車通行非常困難。我正走著,忽地後面傳來汽車喇叭聲。

我回頭一看,正是「老巫婆」。老「馬自達」的喇叭又有氣無力地叫了兩下,慢吞吞的從旁邊開了過去。透過玻璃窗,我瞥見「老巫婆」坐在裡面,雙手緊握方向盤,一副拘謹的模樣。

「操!討厭的傢伙!」我心裡不禁開始咒罵。

上了公車以後,我擠在沙丁魚罐一般的車廂內,冷風不斷自風口吹出來,像刀割一樣刺上我的臉。我站在人叢中,不斷想著這兩天來的事情,突然,我看見公車超越了一部灰色的前行車,我定睛一瞧,正是「老巫婆」,在那部車消失在視野之前,我看見她的姿勢仍舊沒有任何改變。

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想到同學們所說的,三十好幾了還嫁不了人那句話。少當些人吧,別把自己的青春也給當了,還有,買部新車子吧……

我愈想愈多,最後,我終於忍不住,阿Q式的微笑起來。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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