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坐在客廳裡把那張五百元鈔票翻過來倒過去再看了一遍，自從踏進家門十幾分鐘以來他這動作就沒停過，已經是第六回了。而且，每看一次，其間便不時隱約傳來他長吁短嘆的聲音。電視上大聲播著大抵又是人咬狗之類的無聊新聞，但是那些畫面顯然對李明沒有任何意義。他老婆終於看不下去，從房裡走出來對他說：

「別看了，再看也不會變成真的。」

可是李明的眼光始終無法離開那張五百元鈔票。他心想，到底是誰那麼可惡，找錢時居然把這麼張假鈔票給了他，害他現在平白損失了五百元。五百元耶！憑李明倆夫婦現在一個月加起來五萬多塊的薪水，這就等於一上午做了兩小時的白工耶！為了將來有了小孩以後的生活著想，現在每一分錢可都是很重要的！他從發現這張假鈔開始，就在腦海裡翻箱倒櫃，試圖尋找出任何有關這張假鈔來源的蛛絲馬跡；他仔細思索這兩天去過些什麼地方──前天傍晚他才領了六千塊出來，那時身上只剩七張一百元，沒有任何一張五百元鈔票，直到昨天早晨他開車上班途中去加了個油，花了四百九十塊，那時出現了第一張五百元，所以事情一定是從昨天開始的。不過那是台塑加油站，怎麼可能找給他假鈔呢？後來他到了公司，中午吃過飯去便利商店繳他的手機費用，算算總共花掉八百多元，隨後又去誠品買了兩本書，再花了六百多塊；後來他在另一家便利商店買了罐可樂帶回辦公室，然後嘛……

李明實在想到頭都痛了，總之，這兩天之內各式各樣的鈔票和吃的用的東西在李明周圍來來去去，李明幾乎連這兩天他吞下肚的什麼伯朗咖啡、珍珠奶茶，甚至車輪餅等等都翻出來細細審視，彷彿他回家的這一路上便不斷拋下那些陳年酸腐爛臭的東西，攤了一地都是。像李明這種人有一項特性，就是他們很常找東西：經常一大早他們就開始尋找昨天換衣服時從上衣口袋拿出來的證件，吃早餐時又在翻冰箱找果醬放哪裡去了，到了辦公室又要在各個抽屜找公文，連晚上回家看個電視還得找──不是找遙控器就是找頻道，更不用說他們日常生活中常常得把一大堆精力花在找名片、找行程表、找電話號碼、找不知幾百年前就放在哪個角落的通知單。李明想了好久，終究不得要領，理不出頭緒，他覺得這張五百元假鈔票，一定是來自昨天他下班時在公司附近的自助餐店買便當時找回來的，再不就是公司樓下轉角那家冷飲店，然而到最後每家店都有嫌疑，但每家店想來都不太可能。李明又把假鈔票前後左右翻了一遍，鈔票的編號末四位數字「5978」似乎在嘲笑他的處境。

「你別再看了，都已經這樣，你還能怎麼辦？」李明的老婆正在準備晚餐，從廚房那邊再次提醒他。

媽的，又不是妳拿到假鈔，李明心想。他在意的還不只金錢損失，今天下午他去文具店買麥克筆，文具店老闆收下他這張五百元，本來就要放進收銀機，誰知道最後一刻老闆覺得不對勁，將鈔票斜著正著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把鈔票遞還給李明。

「先生，」老闆說，「你這張鈔票好像是假的哦。」

鈔票是假的！不會吧？像他這樣的安善良民怎麼可能有假鈔呢。可是老闆說得切實，並且示範給他看，鈔票右下角無論轉向哪個角度就是看不到隱藏的「500」字樣。旁邊還有幾個客人也往櫃檯這裡好奇張望，李明當時真的很想朝地上鑽個洞跳進去，或是立刻從人間蒸發算了。他只好訕訕地收回那張五百元，另外找出其他的錢，拿了麥克筆，一聲不響走出文具店。

為什麼是我？李明不但當時如是想，此時還是這麼想­，怎麼樂透頭彩沒我的份，這種鳥事偏偏就讓我碰上了咧？十張彩券的錢耶，買十張彩券，說不定哪一張可以中個獎也很難說啊。李明越想越不甘心，他學文具店老闆把鈔票斜著看，用力注視鈔票正面右下角──可惜的是，並沒有任何奇蹟，滿心期待的「500」字樣依舊沒有出現。它一定是隱藏起來了，只要有個不為人知的密碼，它就會浮出來的，有那麼一二刻李明甚至如此相信。鈔票當中那支興高采烈、雀躍歡呼的棒球隊彷彿正在慶祝偽鈔的成功，這讓李明益發不痛快，連晚飯幾乎都吃不下去。他老婆再也無法忍受了，她一面把最後那一大碗湯放在桌上，一面對著餐桌前顯然茶飯不思的李明說：

「不要再想了，趕快吃飯吧。」

李明沒作聲，慢慢拾起碗筷，卻怎麼也沒有食欲。他看著坐在斜對面他的老婆，想到大學時代他們談戀愛時的種種，還想到他曾說要給她一切，只差沒有要去摘天上的月亮，結果現在不但沒有達成願望，反倒因為命運乖違而先損失了五百元──李明又放下了碗筷。

「你幹嘛啊？快吃飯啊？」

李明嘆了口氣。

「李明，你別這樣行不行？你以為我不在意那五百塊嗎？……」他老婆提高了音量。

「妳可不可以少說兩句？」李明頂了回去。

「你還怪我？人家找錢的時候你怎麼不看一下？」李明的老婆愈講愈激動，「你一直都這樣，什麼事情你都搞不清楚，像上次你買到過期的牛奶……」

「妳夠了沒？」

後來當然就跟連續劇或小說的情節一樣，晚餐不歡而散，李明的老婆草草洗了碗盤，關在房間裡生悶氣，整晚沒再跟他說過一句話，只剩李明一個人坐在客廳裡。唉，這一天真是有夠衰，就為了五百塊搞得生活一塌糊塗，又是在人前出醜，又是造成夫妻失和，上午本來還在想回家以後要仔細思考明天的業務報告要怎麼作，結果呢？倒不如……他抄起茶几上那張假鈔票，原先兩手已經捻住紙片中間，稍一使力它就會變為兩截，不過此刻李明內心突然一轉，或許是他聽見了那張假鈔的哀求，或許是有什麼其他的原因，他把手鬆了開來。過了一會兒，他吁了口氣，放下鈔票，改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雖然李明看似盯著電視，畫面卻沒有真正映入腦海。他的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張假鈔票的形象。

……說真的，要是不用力看的話，可能大部分的人都會被這張假鈔票騙過去了。儘管少了那隱藏的「500」字樣，這張假鈔票可是防偽線、浮水印一應俱全，不得不令人同意，那些印偽鈔的人功力的確很高明。他內心忖度著，既然這張鈔票作得這麼幾可亂真，乾脆一不作二不休，哪天把它魚目混珠用掉算了，反正又不是每個人都像文具店老闆眼睛那麼尖。這五百塊本來就是他的，真假又如何？李明不懂什麼經濟學理論，也不想管什麼金融秩序，他只知道他不能平白無故損失五百塊──沒有人，可以從他手裡搶走這五百塊！對！就這麼辦。可是繼而一想，如此一來，不是會讓某個人跟他一樣，平白無故蒙受損失，並且跟他一樣痛苦嗎？李明不是什麼宗教徒，只是偶而相信會有現世報這種東西存在，不過李明這一念之間和現世報沒有任何關係，那是後來才想到的。當時他心中存的或許是一絲善念，不希望看到別人傷心難過；隨著這心靈當中的鐘擺向著光明那一面愈盪愈深入，「不應該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或者是「作這麼傷天害理的事會遭報應」之類的想法才慢慢在他心中具體浮現。可是他仍舊捨不得毀掉這張鈔票，不曉得是何鬼使神差，他隱隱然覺得天生這張假鈔必有用，至於怎麼用，用在哪，他心裡完全沒數。他靠在沙發上想了好久，末了，終於下定決心，他霍地站起來，關了電視，抓起假鈔票，順手把它丟進了書桌上雜亂的書堆裡。經歷了這個過程，他高興地，跑進房間告訴他老婆，他終於想通了。倒是這回換他老婆想不開了：

「可是少了五百塊還是覺得……」

「哎呀，妳別想這麼多啦，反正啊……」李明一時想不起什麼話來回應，突然靈光乍現，想到有句俗語，「對，不是說『財去人安樂』嗎？哈哈哈……」

李明很快就忘了那張假鈔的事。說實在話，社會上有許多像他這樣頭腦不怎麼複雜，幹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麼國家社會的重責大任掉到頭上的人，他們成天必須為了生活不停忙碌，根本沒有時間想這些有的沒的。更何況，雖然很多人號稱在這個城市當中的生活每天一成不變，其實生活中每天都充滿著一些芝麻綠豆大的事，這些事從四面八方活蹦亂跳地不停湧進他們的生活，於是就像「有了新人忘舊人」的道理一樣，反正有新的事情不斷到來，誰還有空閒去記得以前發生了什麼呢？比方說李明覺得他想通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去上班途中──其實他當時心裡多少還有點掛念著那張五百元──在一個路口右轉的時候，突然有一輛直行的機車硬是要從右邊擠過去，兩車差點撞成一團。所幸就是差一點，大家都沒事，可是那種毫無預警、且對他一大早身心和諧狀態有著嚴重侵犯的驚嚇，再加上那個滿頭黃毛的年輕小伙子不但回頭瞪了一眼還帶三字經，更讓李明怒火中燒，結果一路上他真是氣到受不了，不自覺在大馬路上加足了油門向前衝，好像那汽缸裡的爆燃可以燒去他胸中所有不快似的，連自己闖了個紅燈都不曉得，到了公司都還在為這件事和同事們抱怨。所幸有位同事適時拿出一堆對面豆漿大王買的早點，說是感謝辦公室的同仁們幫他作了件什麼事，要請大家吃早餐。李明在香噴噴的燒餅油條吸引下，立刻拋卻一切不愉快，再加上業務部的小王又在那兒講了個跟燒餅夾油條有關的葷笑話，搞得大家笑成一團，那張假鈔票就隨著這一波波潮來潮去，真的被推進了書桌的最角落。

幾個禮拜後他碰到了另一坨鳥事，先是他因為闖了那個紅燈而接到一張帶照片的罰單，那張罰單當然令李明氣悶了好一陣子，而且再度讓他想起那個早上不愉快的回憶，加上那段期間正好是夏天，他們樓上人家冷氣整晚響個沒完不說，還從這個禮拜開始動不動啪啦啪啦滴水。在李明聽來，從天而降的好像不是水滴，而是彈珠，一顆顆敲在樓下突出的塑膠浪板上，每一顆都提醒他那個原本就因世間種種煩惱而不住轟轟作響的腦袋應該脹痛起來。好死不死昨天後面不知從哪兒來了隻野貓，叫春叫了整個上半夜；凌晨十二點隔壁又不曉得哪一家夫妻吵架，激烈的爭吵中還不時夾雜著摔鍋砸碗和女人哭叫的聲音。那晚李明只睡了兩個小時，第二天的工作表現可想而知，又被經理指責。李明正覺得自己真是倒楣透頂了，怎知下班一回到家，才剛打開樓下的信箱，他的臉又綠了一半──

一張喜帖！

該來的果然還是來了！李明看著那個紅色炸彈想，而且平常信箱裡總少不了兩三張廣告信，今天就硬是只有那張大紅喜帖斜倚在信箱底側。封套上的燙金雙喜在看似深邃的信箱內部閃著金光，彷彿咧著金牙大嘴對李明施以無情的嘲諷。

你為什麼早不結婚晚不結婚，偏等老子心情不好的時候結婚？李明邊翻看喜帖邊步上樓梯，就著樓梯間的燈光，他略帶氣憤的撕開喜帖的封套，隨著清脆的「唰」一聲，差點沒把它扯成兩半。一股刺鼻的廉價香水氣味衝進鼻腔，雖然他已經知道喜帖的內容大概是些什麼，他仍然急巴巴的展開喜帖，並且小心地避開金字的反光，那些通俗喜帖常見的內容立時映入眼簾：

「謹詹於……國曆三月十七日星期六……假╳╳市╳╳里里民活動中心三樓大禮堂……為次男永光／參女如娟舉行結婚典禮……聊備喜宴……敬邀……」

最後一行那個抬頭書寫的「闔第光臨」大大刺痛了李明的眼睛，連他本人都不想參加，還闔第咧！人生雖然不過是送往迎來，但這也來得真不是時候，誰教你要在老子倒楣的時候出現在我面前，算你走運。也好，就裝作不知道這件事，等一下上樓就把這張喜帖丟進垃圾桶吧。可是沒有喜帖不代表這喜宴不存在，而且早在上個禮拜，他就已經從別的親戚那邊聽到他這個堂哥要結婚的消息，聽說還是「先上車後補票」，把對方肚子搞大了，這才不得不娶人家進門。本來他很不想理這件事，然而前兩天二伯母──也就是新郎的媽──還特別為此事打電話通知李明，李明在電話中連聲唯唯，回以他一定會參加之類的客套話，讓李明現在想裝不知道也難。李明這種人也不太懂拒絕的藝術，經常人家說什麼就一路好到底，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原先李明肩上掛著背包，背帶間塞著外套，手腕上吊著明天的早餐，現在又加上這張喜帖！兩手已經夠忙的了，正當他走到家門口，他發現自己沒有手拿鑰匙，於是他將那張喜帖夾在腋下，像在玩特技似的，東彎西拐困難重重地在外套口袋裡掏鑰匙。這些複雜而額外的動作，更讓李明心中昇起莫名來由的厭煩。他一進門，放下所有的東西，把喜帖順手往茶几上一扔，他老婆看見了，立刻走過來。

「這是什麼？」他老婆一面把喜帖拿起來前看看、後看看一面問，「誰要結婚啦？」

「我爸爸的二哥的兒子。」

「你爸爸的……」他老婆想了想，「那不就是你堂兄弟嗎？」

廢話，誰不曉得。李明也不想用這種極端見外的說法，不過實在不得不這麼做，因為每次他一想到二伯父，就會勾起他幼年時不愉快的回憶。他記得，大概是他十歲那年吧，過年的時候所有人都聚集在大伯父家裡面吃年夜飯，原先一切都十分順利，誰知道吃到一半李明的爸爸和二伯父不曉得為什麼吵了起來，吵得臉紅脖子粗，幾乎都要動手打架。大人們勸都勸不住，小孩子們則呆站一旁不知所措，結果那頓飯還沒吃完，李明他們一家人就離開了大伯父家，一路上小李明悶不吭聲，才回到家就在客廳裡大哭起來。爸爸原本心情已經非常惡劣，聽見李明這一哭，忍不住衝上前便給了李明兩鍋貼：

「哭！哭死算了！看不到那些人你是會死是不是？」

李明其實不是哭看不到那些人，而是因為他在吃飯時留了兩顆肉圓，準備最後再慢慢享用，卻由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無法實現。這件事在李明心中烙下不可磨滅的疤痕，但他一直不知道為什麼，他只知道從那以後他沒再見過二伯父。多年以後，媽媽才告訴他，爸爸和二伯父當時是為了祖父遺留的財產分配不均而翻臉，據說爸爸當時非常相信二伯父，把遺產的事都交給二伯父處理，可是二伯父不知怎麼偷天換日，把其中一些原來應該給爸爸的部分給侵佔了。這事李明也聽爸爸提起過，在李明上大學之後，爸爸便曾經不止一次對他述說過這些陳年舊帳，在其中總是怪自己太糊塗，並且藉機告誡李明做事要精明的道理（可惜李明好像都沒學到），末了，爸爸還會語重心長的加上一句：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好人啊！」

後來，李明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二伯父，是在他大學畢業那年，爸爸的喪禮上。那時二伯父已經成了一位鐵蛋般黧黑瘦小的老人。李明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會痛恨他，不過從頭到尾二伯父都沒提起這件事，更讓李明覺得無法原諒。不過沒關係，聽說他的子女跟他感情都不好，想到二伯父正承受著這現世報，李明也就寬慰多了。

二伯父有三個小孩，大兒子早年混小太保，書也沒讀好，後來出外打零工，現在沒人知道他在哪裡；二女兒在十七歲的時候曾經上演離家出走，還跟人同居，高職還沒畢業就輟學結婚，並且生了個小孩。等到她丈夫從金門當兵回來，才知道她又跟一個有婦之夫搞在一起，於是不久便離婚了，可是那個有婦之夫也不過是玩玩而已，這事很快也就如過眼雲煙，所以直到現在，她也沒再結婚，只得獨自一人撫養小孩……

真是連續劇的情節，李明想，要是這種鳥事多多發生在我身邊的話，我看哪天我也去當個編劇好了。

至於第三個，也就是這位永光，雖然沒有他兄姊的「光榮事蹟」，倒也不遑多讓，認識了個小他十歲的妹妹，才見幾次面就把人家肚子弄大了，逼得對方家長要求負責，終於走上結婚一途。不過李明在意的其實不是這個。他記得小時候，時間是在爸爸和二伯父翻臉之前，有一回二伯父到家裡和爸爸談事情，就帶著李明的這位堂哥一起前來。那時大人們在客廳裡談正事，兩個小孩子則在房間裡遊戲。那時李明拿出他最喜歡，也是爸爸剛買給他的線控戰車跟堂哥一起玩，怎知堂哥一玩就玩到上癮，直到二伯父要回家了，他還是不肯放手，甚至扁著嘴近乎耍賴。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這時爸爸居然對二伯父說：

「如果他喜歡的話，就送給他吧？」

爸爸又轉頭對一臉錯愕的李明說道：

「小明最懂事了，要讓哥哥哦。」

於是李明最喜愛的玩具，就這樣被當作外交籌碼給送走了。就如同從他心上割下一塊肉一般，結局可想而知。那也是李明第一次從內心深處產生想要送給爸爸一顆炸彈的想法。當然，他也不會忘了順便給他堂哥另一顆嚐嚐。雖然這已經是十九年前的事，而且時空也已轉變，不過就像有人始終忘不了反攻大陸一樣，李明偶而還是會想起這件事。為了他們這些人破費，說什麼都是划不來的。這一大堆嫌惡的感覺最後全都糾結成一團，直到李明的老婆問他：

「那你應該會去吃這喜酒囉？」

「我不知道。」

李明邊換衣服邊想要如何解決這張喜帖所帶來的困擾，想了好幾分鐘，始終得不到解答。於是他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開始尋找遙控器。電視畫面出現以後，李明先是無意識地撥弄遙控器，後來當他被某個新聞台播放的破獲偽鈔集團現場ＳＮＧ連線所吸引，他馬上暫時忘了喜帖的事，他看著畫面上擺得滿桌子都是的鈔票，此時有個可說是跡近惡毒的念頭隱隱浮現──

對了！那張假鈔票！

他本來就不想付出這筆錢，現在只是為了人情而參加這場喜宴，何必為了這種無聊的人情世故而損傷自己的荷包呢？再來，反正喜宴當中收了這麼多錢，也不差這一點，更何況，他只是在討回爸爸和他應得的那一部分罷了。一想到這裡，他便不由得義正辭嚴起來，好像自己成了武俠小說當中那些既要替天行道，又要為父報仇的主角們一般。他跑向書桌，在桌面上東翻西找，撥開一叢叢書本、雜誌、文件、原子筆、音樂ＣＤ等等；這還不夠，還把所有物件移到椅子上。如此大費周章之後，他卻赫然發現──

那張五百元不見了！

他打開每個抽屜猛掏，連最下面那個大抽屜底層躺了不知多久一觸即碎的蟑螂木乃伊，以及三年前就已經掛失的提款卡都被他挖了出來，依舊不見那張五百元假鈔的身影；隨後他把書架上每一本書都拿來抖一抖，結果亦是徒勞。最後，他絕望而無言地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一臉懊惱支著下巴，呆看著對他而言早已沒有任何意義的電視畫面，終於將頭深深埋入雙手之中，像在無聲的嗚咽。

……同一天傍晚，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有個年輕人在他租住的學生公寓裡，坐在床沿嘆著氣端詳一張不知何時在他皮夾裡出現的五百元假鈔票。他不曉得是誰那麼可惡，居然把這麼張假鈔票給了他。年輕人把鈔票前後左右看了一遍，鈔票號碼末四尾數字的「5978」彷彿幫他道出了現時的心境。

  2004/01